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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

约 3754 个字 预计阅读时间 13 分钟

作者:刘亮程

我的感想

高中弥漫着腐儒气质的江苏卷最喜欢的那类文风。

作者的表达很具有“文字气”,相比较于欧美文字和翻译对中文写作的渲染,有一种镇定而自如的美。


摘记⚓︎

  • 当我回过头去,我对生存便有了更加细微的热爱与耐心。
  • 树是一场朝天刮的风。刮得慢极了。能看见那些枝叶挨挨挤挤向天上涌,都踏出了路,走出了各种声音
  • 曾经多么坚固厚实、密不透风的那些墙壁,也终于张开眼睛看世道了。在它空洞的注视里一个多年不见的人又回来了。
  • 过去千百年后,大地上许多东西都会无人认领
  • 敲打声一下一下蹦到高空,又顺风滑落下来,很沉地撞着地。
  • 炊烟是家的根。生存在大地深处的人们,就是靠扎向天空的缕缕炊烟与高远陌生的外界保持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 后来两家有了矛盾,炊烟仍旧缠抱在一起
  • 炊烟是村庄的头发。我小时候这样比喻。大一些时我知道它是村庄的根。我在滚滚飘远的一缕缕炊烟中,看到有一种东西被它从高远处吸纳了回来,丝丝缕缕地进入到每一户人家的每一口锅底、锅里的饭、碗、每一张嘴。
  • 我有一村庄,已经足够了。当这个村庄局限我的一生时,小小的地球正在局限着整个人类。
  • 那些岁月中老掉的人,常老于一件事情,随便的一件事,就可消磨掉人的一辈子

当他们因一个鸡蛋亲戚为仇、邻居反目,为半截麻绳大打出手、刀叉伤人时,你能说他们心胸狭隘,不该为这些琐碎之事争斗计较吗?那你说他们该计较什么,坐在如此荒远的不为人知的村庄里分析东欧局势?还是讨论九七香港回归问题?这些天下大事,哪一件有牛啃了他们的庄稼这事更大?当张三为自家麦地先淌进水而甩开膀子堵渠拦坝时,你能说他的拦坝工程比三峡工程小?不伟大?他抢救的可是眼看旱死的一亩二分地的麦子啊,这麦子可是他一家五口的活命粮啊。

  • 除了荒凉这唯一的读物,我的目光无处可栖。大地把最艰涩难读的一个章节留给这群没啥文化的人。

生活单调得像篇翻不过去的枯涩课文,硬逼着我将它记熟、背会,印在脑海灵魂里。

  • 那些走遍天下学识渊博的人,不也没到过黄沙梁吗。他们熟知世间一切深奥的道理却不认得这个村里的路。我这位农夫有朝一日给他们指一回路真是莫大的荣幸。
  • 家安在盐碱滩,你的脚底就一辈子返潮。
  • 人虽非草木,家却是根,把人牢牢拴在一处。人可以走东窜西,跑南奔北,大部分时间却还是在家里度过。
  • 而人的灵魂中,还有一大群惊世的巨兽被禁锢着,如藏龙如伏虎。它们从未像狗一样咬脱锁链,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尔跑出来,也会被人当疯狗打了,消灭了。在人心中活着的,必是些巨蟒大禽。在人身边活下来的,却只有这群温顺之物了。人把它们叫牲口,不知道它们把人叫啥。
  • 其实这些活物,都是从人的灵魂里跑出来的。它们没有走远,永远和人待在一起,让人从这些动物身上看清自己。
  • 叶落归根,一层又一层,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叶里,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 它像一块补丁,一幅图画,不管别处的天空怎样风云变幻,它总是晴朗祥和地贴在高处,家安安稳稳坐落在下面。
  • 我们家屋顶上面的天空,经过多少年的炊烟熏染,已经跟别处的天空大不一样。
  • 尽管这房子低矮陈旧,清贫如洗,但堆满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黄金般珍贵的生活情节,只有你和你的家人共拥共享,别人是无法看到的。走进这间房子,你就会马上意识到:到家了。即使离乡多年,再次转世回来,你也不会忘记回这个家的路。

在一个村庄活久了,就会感到时间在你身上慢了下来,而在其他事物身上飞快地流逝着。这说明,你已经跟一个地方的时光混熟了。水土、阳光和空气都熟悉了你,知道你是个老实安分的人,多活几十年也没多大害处。不像有些人,有些东西,满世界乱跑,让光阴满世界追他们。可能有时他们也偶尔躲过时间,活得年轻而滋润。光阴一旦追上他们就会狠狠报复一顿,一下从他们身上减去几十岁。事实证明,许多离开村庄去跑世界的人,最终都没有跑回来,死在外面了。他们没有赶回来的时间。

  • 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完了,这件事物还在。时间再没有时间。
  • 人用旧扔掉的一只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纹丝不变。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钢筋,带给土地的将是永久的刺痛。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消磨掉它。
  • 草根蛰伏在土里,它没有死掉,一直在土中窥听地面上的动静。
  • 我终生都不会,走进老鼠深深的洞穴,像个客人,打量它堆满底仓的干净麦粒。
  • 人的自以为是使人只能走到人这一步
  • 挖一个坑,把自己栽进去,浇点水,直愣愣站上半天,感觉到的可能只是腿酸脚麻和腰疼,并不能断定草木长在土里也是这般情景。人没有草木那样深的根,无法知道土深处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无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渐渐出来了。
  • 和我喜爱的东西一起睡一觉,做一个梦,也是满足。

能让一棵树长得粗壮兴旺的地方,也==一定会让一个人活得像模像样==。

  • 人只知道马帮自己干了一辈子活,却不知道人也帮马操劳了一辈子。只是活到最后,人可以把一匹老马的肉吃掉,皮子卖掉。马却不能对人这样。
  • 野兔要来来回回走多少年,才能把我的一只深脚印踩平。或许野兔一生气,不要这条路了。气再生得大点,不要这片草地了,翻过沙梁远远地迁居到另一片草地。你说我这么大的人了,干了件啥事。

  • 树仅有一条向上的生路。我东走西走,可能越走越远,再回不到这一步。

  • 我出门时一般都扛着铁锨。铁锨是这个世界伸给我的一只孤手,我必须牢牢握住它。
  • …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虫的呜叫也是人的呜叫。
  • 如果所有粮食在风中跑光,所有的村人,会不会在风停之后远走他乡,留一座空荡荡的村庄。
  • 风把一个村庄酝酿许久的、被一村人吸进呼出弄出特殊味道的一窝子空气,整个地搬运到百里千里外的另一个地方。
  • 你没地方去找风的麻烦,刮风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风,风一停就只剩下空气。天空若无其事,大地也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你的命运被改变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个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场相反的风把自己刮回去。
  • 每年都有几场大风经过村庄。风把人刮歪,又把歪长的树刮直。风从不同方向来,人和草木,往哪边斜不由自主。能做到的只是在每一场风后,把自己扶直。
  • 如果我还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虫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 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
  • 我一辈子的一堵墙,还没垒好,透着阳光和风。

冯四是赤手空拳对付了一生的人。当宏大而神秘的一生迎面而来时,他也慌张过,浮躁过。但他最终平静下来,在荒凉的沙梁旁盖了间矮土屋,一天一天地迎来一生中的所有日子,又一个个打发走。

日子是打发走的,不是过完的。但过完的日子与把日子打发走,有时的心态是相同的,人畏惧自我而不愿承认一切吧

  • 我们都把死亡看成一件美事,我们活着是因为还没有资格去死。

不管冯四在与不在,地上的木桌永远踱着方步朝某个方向走着,挂在墙上的镰刀永远在收割着一个秋天的麦子,倒挂在屋顶的锄头永远锄着一块禾田里的杂草,斜立屋角的铁锨永远挖着一个黑暗深邃的大坑……这是看不见的劳动。我们能看见的仅仅是:锨刃一天天变薄变短了,锨把一年年变细。仿佛什么东西没完没了地经过这些闲置不动的农具,造成磨耗和损失。

物的衰颓总是漫不经心却又扣人心弦的,人的老去总是刻意挽留却又无意阻扰的。

  • 我的眼睛和那些朝路的窗户、破墙洞、老树窟一起,一动不动,注视着一百年后还会发生的永恒事情:夕阳下收工的人群、敲门声、尘土中归来的马匹和牛羊……无论人和事物,都很难逃脱这种注视。
  • 况且,一个人要使自己活得真实就难免不把别人的一生当一场戏。
  • 其实人的一生也像一株庄稼,熟透了也就死了。一代又一代人熟透在时间里,浩浩荡荡,无边无际。谁是最后的收获者呢?谁目睹了生命的大荒芜——这个孤独的收获者,在时间深处的无边金黄中,农夫一样,挥舞着镰刀。
  • 在活着的人眼中,一个村庄的一百年,也就是草木枯荣一百次、地耕翻一百次、庄稼收获一百次这样简单。
  • 这样我的一生就不完整了,丢三落四。许多干了大事业的人临终前都遗憾地发现他们竟没干过或没干成一两样平常小事。这使他们只配享用“伟大”这样空洞乏味的赞美词,而无缘接近平凡了。
  • 生命简洁到只剩下快乐

马一生下来便开始了奔逃。人只是在借助马的速度摆脱人命中的厄运。

  • 人的最大毛病,是爱以自己的习好度量其他事物。

  • 马知道自己能跑多远的路,不论给谁跑,马把一生的路跑完便不跑了。人把马鞭抽得再响也没用了。

我们用心理解不了的东西,就这样用胃消化掉了

  • 韩三说他再没有追下去,他因此断定马是没有目标的东西,它只顾自己往前走,好像它的事比人更重要。竟然可以把人家等着下种的一车麦种拉着漫无边际地走下去。韩三是有生活目标的人,要到哪就到哪。说干啥就干啥。他不会没完没了地跟着一辆马车追下去。
  • 所以卑微的人总要养些牲畜在身旁方能安心活下去。所以高贵的人从不养牲畜而饲一群卑微的人在脚下。
  • 驴也好,人也好,永远都需要一种无畏的反抗精神。
  • 宁肯爬着往前走绝不跪着求生存,把低贱卑微的一生活得一样自在、风流且亢奋,而且并不因此压低嗓门,低声下气,用激扬的呜叫压过沸沸人声
  • 但这并不比驴睡在一地乱草上舒服。咋穿戴打扮我们也不如驴那身皮自然美丽,货真价实。
  • 我们的心灵拒绝它们时,胃却离不开它们。也就是说,我们把牲畜一点不剩地接受了,除了它们同样憨厚的后代,我们没给牲畜留下什么,牲畜却为我留下过冬的肉,以后好多年都穿不破的皮衣。还有,那些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白的思绪。
  • 有一次它们不回来,或回来晚了,我便不能入睡。我的年月成了这些家畜们的圈。从喂养、使用到宰杀,我的一生也是它们的一生。我饲养它们以岁月,它们饲养我以骨肉。
  • 时常脚印跟蹄印像是一道的,最终却走不到一起。驴日日看着我忙忙碌碌做人,我天天目睹驴辛辛苦苦过驴的日子。我们是彼此生活的旁观者、介入者。
  • 没人知道有些东西是被我改变的。在时间经过这个小村庄的时候,我帮了时间的忙,让该变的一切都有了变迁。我老的时候,我会说,我是在时光中老的。
  • 在我年轻力盛的时候,那些很重很累人的活都躲得远远的,不跟我交手。等我老了没力气时又一件接一件来到生活中,欺负一个老掉的人。这也许就是命运。
  • 狗这一辈子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
  • 被狗咬过的人,大都把仇记恨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古脑把责任全推到狗身上。一条狗随时都必须准备承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