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杂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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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棚杂忆（精装珍藏版）》by季羡林。痛苦的回忆与学者的思考。

记录历史本身就是在展望未来。表明“我们不想要这样的生活”。这样也是一种文字的意义。文字的意义在于“记载”和“留存”。所以文字价值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历史价值”。

摘抄⚓︎

◆ 做真实的自己（代序）⚓︎

在某一阶段上，自己的思想感情有了偏颇，甚至错误，绝不应加以掩饰，而应该堂堂正正地承认。这样的文章绝不应任意删削或者干脆抽掉，而应该完整地加以保留，以存真相。

◆ 缘起⚓︎

我非常佩服老百姓的幻想力，非常欣赏他们对地狱的描绘。我原以为这些幻想力和这些描绘已经是至矣尽矣，蔑以复加矣
我孤独，是因为我感到，自己已届耄耋之年，在茫茫大地上，我一个人踽踽独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年老的像三秋的树叶，逐渐飘零。年轻的对我来说像日本人所说的“新人类”那样互不理解。难道我就怀着这些秘密离开这个世界吗？于是我孤独。
是因为我怕这些千载难得的经验一旦泯灭，以千万人遭受难言的苦难为代价而换来的经验教训就难以发挥它的“社会效益”了

这些是真的经历过苦难，反思过苦难教训的人，发自肺腑的感慨呀。

◆ 从社教运动谈起⚓︎

姚文元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出台献艺的小丑而已
怎奈我天生愚钝，时时刻刻讲阶级斗争，然而我却偏偏忽略阶级斗争
时间是毫不留情的，它真使人在自己制造的镜子里照见自己的真相！
我们来这里是搞阶级斗争的。虽然极左的那一套年年讲、月月讲、念念不忘阶级斗争，我并不同意。但是，南口村，正如别的地方一样，绝不是没有问题的，搞一点“阶级斗争”看来也是必要的。
我脑袋里最缺少政治细胞，缺少阶级斗争那一根弦。
“客树回看成故乡”，要说一点留恋都没有，那不是实情。心头也确实漾起了一缕离情别绪。

◆ 对号入座⚓︎

一个是走资派，一个是反动学术权威。
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嘛
可我现在左思右想，前瞻后顾，总觉得或者预感到，自己被戴上一顶帽子，心里才踏实，好像是寒天大风要出门那样。
地球上最旧的东西无疑是地球本身，被破的对象地球应当首当其冲。顺理成章地讲，为什么不先把地球破掉呢？

◆ 快活半年⚓︎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就是当时的行动方针。
而且生活并不单调，也时有兴味盎然的小插曲。比如有一天，正当我们在麦田里背麦捆时，忽然发现了一只小野兔。于是大家都放下自己手中的活，纷纷追赶兔子
这样一些再小不过的小事，难道不也能给平板的生活涂上一点彩色，带来一点快乐吗？

◆ 自己跳出来⚓︎

东风吹，战鼓擂.
在当时，在派性猖狂的时候，客观评价根本不可能的。
我这冥顽的脑袋瓜似乎有点开了窍，知道干一切工作都必须走群众路线。我觉得，对待群众的态度如何，是判断一个领导人的重要的尺度，是判断他执行不执行上面的革命路线的重要标准。而偏偏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只是我认为——那个女人背离了正确道路。
岂不猗欤休哉！
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必能戴上。那一位弱智的女头领就常常出现这个问题，她的徒子徒孙经常为此而为她捏一把汗。这样的形而上学再加上派性，就能杀人而且绰有余裕。这一点我是清清楚楚的。

◆ 抄家⚓︎

什么样的坏事，什么样的罪恶行为，都能在“革命”“造反”等堂而皇之的伟大的名词掩护下，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去干
同禽兽打交道是不能讲人话谈人情的。我只是蜷缩在厨房里冰冷的洋灰地上，冷眼旁观，倾耳细听
我真想像印度古典名剧《沙恭达罗》中的沙恭达罗那样，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生母天上仙女突然下凡，把女儿接回天宫去了。我知道，这只是神话中的故事，人世间是不会有的。那么，我的出路在什么地方呢？
——我禁不住要在这里提出一个问题：当年审讯我的朋友们！你们当时对这些“底”是怎样想的呀？你们是不是真相信，这一切全是真的呢？

◆ 在“自绝于人民”的边缘⚓︎

总之，我在思想感情中，也在实际上，完全陷入一条深沟之内，左右无路，后退不能，向前进又是刀山火海。
我想，如果当年项羽有一把手枪的话，他绝不会选择刀剑。
服安眠药自杀最保险，最无痛苦。这可以说是资本主义优越性表现之一吧。
理论必须联系实际：我究竟要采用什么方式呢？
此世态炎凉，人情如纸的时代，谁肯谁又敢向这两位孤苦无告的老太婆伸出援助之手呢？

◆ 千钧一发⚓︎

还能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我还得到了一个结论，一条人生经验：对待坏人有时候还是态度坏一点好。我因为态度坏，才拣了一条命。这次批斗又仿佛是做了一次实验，确定一个人在残酷的折磨下能够忍受程度的最低线。
这个或这些发明者或许受了西方为艺术而艺术的影响
。但是，在这里，我必须向发明者奉献出我最大的敬意，他们精通科学技术，懂得喷气式飞机的构造原理，才发明了喷气式批斗法。这种方法禽兽们是想不出来的。人为万物之灵，信矣夫！
我也不知道，读语录会起什么作用。是对“革命群众”的鼓励呢？还是对“囚犯”的震慑？反正语录是读了，而且一条一条地读个没完。终于读语录结束了。

◆ 劳改的初级阶段⚓︎

但是，“咱们工人有力量”，来一个就先斗一个吧。就这样，他们仍然一丝不苟；并没有因为只剩下一个人，就像平常劳动那样，偷工减料，敷衍了事。他们绝不率由旧章，而是大大地发挥了创造性：把在室内斗争，改为“游斗”，也就是在室外大马路上，边游边斗。这样可以供更多的人观赏，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或者别的什么心。
工人阶级有工人阶级的“脾气”：理论讲得少，拳头打得重，口号喊得响，石块投得多。耳光和脚踢，我已经习以为常，不以为忤。这一次不让我坐喷气式，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我真是感恩戴德了。
我脾气急，干什么事我都从来不晚到。对待批斗，我仍然如此。我希望批斗也能正点开始。至于何时结束，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据我看，专就北京大学而论，这一场所谓“文化大革命”，实际上是工人整知识分子的运动。
我现在就是在一个工人监督下进行劳改。多脏多累的活，只要他的嘴一动，我就必须去干。这位工人站在旁边颐指气使。他横草不动，竖草不沾，就这样来“领导一切”。

◆ 大批斗⚓︎

自从由于态度不好而拣回一条命以后，我的态度好多了。我觉得，态度不好，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们审讯的主题往往是在抄走了我的几百万字的日记中，捕风捉影，挖出几句话，断章取义，有时还难免有点歪曲。

◆ 牛棚生活（一）⚓︎

往往是一个学校发明了什么折磨人的办法，比电光还快，立即流布全国，比如北大挂木牌的办法，就应该申请专利。结果是，全国的“革命造反派”共同努力，各尽所能，又集中了群众的智慧，由粗至精，由表及里，由近及远，由寡及众，折磨人的办法就成了体系，光被寰宇了。如果有机会下一次再使用时，那就方便多了。我的“论”大体如此。
大院建成，乾坤底定。言顺名正，天下太平。
晚间训话我先郑重声明一句：这是劳改监改人员最伟大的最富有天才的发明创造。
头总是要抬起来的。

◆ 牛棚生活（三）⚓︎

折磨的结果只能使人堕落，而不能使人升高。

◆ 牛棚转移⚓︎

靠窗子有一张大桌子，我们的牢头禁子睡在上面，居高临下，监督我们。他外号叫“小炉匠”，大概是姓卢的青年学生

◆ 完全解放⚓︎

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不做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金童玉女。这里要解释一句：金童玉女是旧社会出殡时扎的殉葬的纸人。
大家纷纷议论：为什么不撕可能最透露资产阶级享乐思想的西装裤子，而偏偏撕很难说就是代表资产阶级思想的梵文讲义呢？

◆ 余思或反思⚓︎

你就会知道，他们还有一肚子气没有发泄出来。今天的青年人情况可能不同。他们对“文化大革命”不了解，听讲“文化大革命”，如听海外奇谈。我觉得值得忧虑的正是这一点。他们昧于前车之鉴，谁能保证，他们将来不会干出类似的事情来呢？至于中老年受过迫害的知识分子，一提“文化大革命”，无不余怒未息，牢骚满腹。我不可能会见百分之百的这样的知识分子，但我敢保证，至少绝大部分人是这样子。
我对那一句最有名的话：是阳谋，不是阴谋，并没有产生怀疑。
我有很多奇思怪想。我甚至希望能再发生一次抗日战争，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表现一下。我一定能奋力参战，连牺牲自己的性命，我都能做得到。我读了很多描绘抗日战争或革命战争的小说，对其中那些共产党员和革命战士不怕牺牲的精神，我崇拜得五体投地。我自己发誓向他们学习。这些当然都是幻想，即使难免有点幼稚可笑，然而却是真诚的。这能够表现出我当时的精神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