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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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的文集,第一次读苏童,才知道是《妻妾成群》的作者(就是改编成大红灯笼高高挂的那个原著)。感觉行文流畅率真,有一种读书如赏河的意味。
摘抄⚓︎
“现在我不记得那件衬衣的去向了,我母亲也早已去世多年。但是二十年前的一场暴雨使我对雨水情有独钟。假如有铺满青瓦的屋顶,我不认为雨是恐怖的事物,假如你母亲曾经在雨声中为你缝制新衬衣,我不认为你会有一颗孤独的心。”
河流的秘密⚓︎
“河床每天感受着河水的重量,可它是被水覆盖的,河床一直蒙受着水的恩惠,它怎么能泄露河流的秘密?河里的鱼知道河水的质量,鱼的体质依赖于河流的水质,可是你知道鱼儿是多么忍辱负重的生灵,更何况鱼类生性沉默寡言,而且孤僻,它情愿吐出无用的水泡,却一直拒绝与河边的人们交谈。
河流的秘密始终是一个秘密。“亲爱的,我永远也不会对你讲/河水为什么这么缓慢地流淌。”这是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迦的诗句。这是一个热爱河流的诗人卖关子的说法,其实谁又能知道河水流得如此缓慢,是出于疲惫还是出于焦虑,是顺从的姿态还是反抗的预兆,是因为河水昏昏欲睡还是因为河水运筹帷幄?
河流的力量难以估计,它在夏季与秋季会适时地爆发一场革命,湮没傲慢的不可一世的河岸 ...居住在河边的人们人心惶惶 ... 他们习惯了做水的客人,从来没有欢迎河水来登堂做客的准备。河边的居民们在夏季带着仓皇之色谈论着水患,说洪水在一夜大雨之后夺门而人,哪些人家的家具已经浮在水中了,哪些街道上的汽车像船一样,在水中抛锚了。他们埋怨洪水破坏了他们的生活,他们没有意识到与水共眠或许该是他们正常生活的一部分。河水与人的关系被人确立,河水并没有发表意见,许多人便产生了种种误会。其实本着公平交易的原则,河流的行为是可以解释的,试想想,你如果经常去一个地方寻找欢乐,那么这地方的主人必将回访。回访是一种礼仪。水的性格和清贫决定了它所携带的礼物:水,仍然是水”.
新闻媒体纷纷报道说河流中鱼类在急剧减少,所有水与鱼的事件都归结为污染,可污染两个字怎么能说出河流深处发生的革命,谁知道是鱼类背叛了河流,还是河流把鱼类逐出了家门?
从记事起,我从后窗看见的就是一条压抑的河流,一条被玷污了的河流,一条患了思乡病的河流。一个孩子如何判断一条河是否快乐并不难,他听它的声音,看它的流水,但是我从未听见河水奔流的波涛声,河水大多时候是静默的。只有在装运货物的驳船停泊在岸边时,它才发出轻微的类似呓语的喃喃之声。即使是孩子,也能轻易地判断那不是快乐的声音,那不是一条河在欢迎一条船。
“至今我还记得第一次在水底下睁开眼睛的情境 ... 与你仰望天空不同的是,水会冲击你的眼睛,让你的眼睛有一种刺痛的感觉。这是河流的立场之一,它偏爱鱼类的眼睛,却憎恨人的眼睛一一人们喜欢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河流憎恨的也许恰好是这扇窗户。”
六十年代·一张标签⚓︎
假如我晚生十年,我会对毛主席语录、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这些名词茫然不解,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所有的历史都可以从历史书本中去学习,个人在历史中常常是没有注解的,能够为自己作注解的常常是你本人,不管你是哪一个年代出生的人。历史总是能恰如其分地湮没个人的人生经历,当然包括你的出生年月。
一代人当然可以成为一本书,但是装订书的不是年月日,是一个一个一个一个的人。写文章的人总是这样归纳那样概括,为赋新词强说愁,但是我其实情愿制造一个谬论:群体在精神上其实是不存在的。就像那些在某个时间某个妇产医院同时降生的婴儿,他们离开医院后就各奔东西,尽管以后的日子里这些长大的婴儿有可能会相遇,但有一点几乎是肯定的:他们谁也不认识谁。
洞⚓︎
我想用手伸进螃蟹洞里试一试,但我不知道螃蟹是否在家,我害怕它的两个大钳子,更害怕的是洞的内部那个幽暗的神秘的世界。我记得自己在童年时代是多么的胆小和保守,在最恰当的年龄,在最恰当的地点,我竟然放弃了探索洞穴世界的努力。
就像南斯拉夫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的电影《地下》中所描述的那个洞 ... 导演在这部电影中向我们展示了洞或者地下世界的使命和责任,洞的仁慈使它接纳了所有需要逃避的人,官吏、平民、妓女和奸商们,包括猩猩、老虎和鹦鹉这些动物。洞中一日,地上百年,这种说法对地下世界的表述是消极的,而库斯图里卡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于他首次消除了人们对地下生活黑暗难耐的印象,他的地下世界人气旺盛,物品充足,美女如云,人欲横流,除了看不见太阳和月亮,简直可谓一个极乐世界。
我看见他们的亡灵栖息在洞中。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普鲁斯特。
卡夫卡的洞不加修饰,奥匈帝国时代的榉木桌子上残留着他在世时吃剩下的最后一片黑面包,短命的公务员如今已经不再需要任何食物,便宜了那只著名的长寿无疆的甲虫,它一直津津有味地啃食着跨世纪的黑面包。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洞,不在莫斯科,在他的流放地西伯利亚。这个洞更加阴冷,寒风从洞外面的白桦林里吹进来,积雪从洞口倒灌下来,没有火炉,主人瑟瑟发抖,正在绝望地等着下一次癫痫病的发作。
稍微令人温暖一些的洞是普鲁斯特的,此洞非彼洞,它是用绛紫色天鹅绒精心装饰过的,有壁炉,有烛台,有胡桃木的大床。看上去金碧辉煌,但毕竟是一个洞,由于拒绝阳光和新鲜的空气,贵族的资产阶级的普鲁斯特就像一个患了肺痨的贫穷的矿工,嘴里咳着鲜血,对仆人一遍遍地讲述着斯旺的爱情脑子里却幻想着夏吕尔斯先生的勾当。
世纪初的文坛如果悼念过这三个天才之死的话,只不过是把他们暴露在地面上的双脚塞进洞中而已,不应有过多的悲伤。
我的地洞的最大优点是宁静。”这是卡夫卡对他的地下城郭的表述之一。可是宁静不是地洞守护者的惟一追求。令人震惊的是卡夫卡挖洞的方法。“从事这样一种劳动,我只能靠额头。所以,我不分白天黑夜,成千上万次地用额头去磕碰硬土,如果碰出了血,我就高兴,因为这是墙壁坚固的证明,而且谁都会承认,我的城郭就是用这个办法建成的”。
水缸回忆⚓︎
美国诗人E.E.卡明斯三十一岁时写了一首诗,差不多像一个孩子幼稚的涂鸦,我却莫名地喜欢,摘录几句如下:
谁知道月亮是不是
一只气球,来自天上的
一座漂亮城市——
那里到处是可爱的人们!
月亮肯定不是一只气球,天上的漂亮城市是有的,但肯定是海市蜃楼,漂亮的城市里人们都很可爱吗?我看不一定,再漂亮的城市里也会住着几个凶恶丑陋的杀人犯一一可是这样写诗却是真的可爱!
一个城市的灵魂⚓︎
写得很戳我的一篇,想到自己也曾经计划这样写写我对南京的体验、我在南京的生活、我与南京的故事,这一篇算是我该永远学习的文章。
几年前一个夏天的傍晚,与一个来自北方的朋友在明孝陵漫步,突然觉得有一件意外的事情正在发生。这意外首先缘自感官对一个地方的特殊气息的敏感,我们在那个炎热得处处流火的日子里,抬手触摸到这座陵墓的石墙,竟然感到了一种湿润的冰凉的寒意,感到石墙在青苔的掩饰下做着一个灰色的梦,这个梦以凤阳花鼓为背景音乐,主题是一个名叫朱元璋的皇帝。我们的鼻腔里钻进了一股浓郁的青草或者树叶默默腐烂的气味,这气味通常要到秋天的野外才能闻到,但在明孝陵,腐烂的同时又是美好的季节提前来到了。
所以我说,那天我在明孝陵突然撞见了南京的灵魂。”
这是一个传说中紫气东来的城市,也是一个虚弱的凄风苦雨的城市,这个城市的光荣与耻辱比肩而行,它的荣耀像露珠一样晶莹而短暂,被宠信与被抛弃的日子总是短暂地交接着,后者尤其漫长。
多少皇帝梦在南京灰飞烟灭,这座城市是一个圈套重重的城市,它从来就不属于野心家,野心家们对这王者之地的钟爱结果是自讨苦吃。似乎很难说清楚这城市心仪谁属于谁,但是它不属于谁却是清楚的。
世纪末急剧推进的全球化浪潮使每个地方的日常生活趋于雷同,但有时候一只鸭子也能提醒你,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缅怀和梦想。
直到现在,许多朋友提及的南京幽胜之地我还没去过,但一个人如果喜欢自己的居住地,他会耐心地发现这地方一草一木的美丽。
“这份感动至今未被岁月抹平,因此我无怨无悔地生活在这个历史书上的凄凉之都,感受一个普通人在这座城市里平淡而绚烂的生活。我仍然执著于去发现这座城市——但众所周知,这座城市不必来发现我了。”
童年生活的利用⚓︎
童年生活其实一直在我们身上延续甚至成长。一个人一生中要面临多少个黑夜,而孩子们眼睛里的黑暗是最浓重的,一个人一生中同样要迎来多少个太阳,而太阳对于孩子们其实没有什么寓意,从这个意义上说,童年是值得我们描绘的。
孩子们不知道未来生活的困境从他们的游戏中就开始了,离群的孤独几乎是每一个人的命运,恐惧和抗争将成为未来生活中最重要的使命。而作家们往往敏感地捕捉着种种从青少年时期开始的恐惧和抗争的细节,在余华早期的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中,十八岁的青年==以离乡远行开始逃避恐惧并且开始他的抗争,但通往远方的公路起伏不止==,“像是贴在海浪上,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我像一条船。对于公路的表述其实仍然是对于恐惧感的表述,而小说中的青年在公路上看不见汽车,惟一遇见的一辆汽车也无情地拒绝了青年搭车的请求。
莱比锡日记⚓︎
如今这个时代,是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徘徊的时代,语言和文字也在徘徊,只是它们比这个时代更迷茫,因为没有人知道文字的天堂在哪里,语言的地狱在哪里。字典里的科技词汇越来越多,好多词汇我不懂,我看那些新的电子产品的说明书,看得一头大汗,最后往往还是一知半解,那是我的一个隐私,也是我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最大的噩梦。
Tilo baumgartel是个喜欢说故事的人,我没细致地考察他的绘画材料,是用炭笔还是别的什么,他对色彩很警惕的样子,迷信黑与白,展览上有他的两幅作品,都省略了色彩,一幅是一群动物在起居室里的休闲生活。“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其中一只猫,装模作样地从书架上拿起了一本书,这当然是一个批判性的精妙构思,巨大的隐喻在画面里潜藏,调侃或者讽刺,针对的不是动物,是人类的精神生活。
John Denver⚓︎
“当你二十岁的时候,一条不存在的乡间小路不仅可以把你带回家,甚至也可以带你去天堂。”
“我不是个容易伤感的人,但我是个胆小的人,有时候我陷入这种无以名状的恐惧中,比如这一次,比如这次面对一盒被时光毁坏的磁带时,我想以后还有谁的歌声能让我颤抖呢?假如我再也不会颤抖那该怎么办呢?开个不雅的玩笑,对于一个人来说,仅仅能在床上颤抖是不够的呀!”
也许青春期就是一个容易颤抖的年龄。时光机器当然是在不停洗涤我们身上青春的痕迹,你年轻时喜欢的歌在劳碌发福的中年生活中不知不觉成了绝唱,而你并无一丝怀念。
美声唱法、信天游和镣铐⚓︎
但是我们必须承认有一部分艺术也被我们永远钉进了棺材之中,就像意大利人再也不能在集市上听到法利内利的歌声,就像沉稳实干的德国人无论如何努力,再也不能复制新的科隆大教堂。
有一种事实人们不容易看清:艺术产生的过程天生不是一个追求自然的过程,因此艺术中的镣铐其实是艺术的一部分,就像美声唱法的发声方法,它对胸腔、喉头、鼻腔的控制与运用其实接近于科学,而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想唱就唱的自然境界。
原汁原味是艺术的镣铐,但是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必不可少的恰好就是这副镣铐。我们让人类的思想自由高飞,却不能想当然地为艺术打开这副镣铐。艺术的镣铐其实是用自身的精华锤炼的,因此它不是什么刑具。我们应该看到自由可与镣铐同在,艺术的神妙就在于它戴着镣铐可以尽情地飞翔。
一点怒火、一点恐惧⚓︎
《公众的怒火》:小说叙述的是罗森堡夫妇事件为核心的“梦幻时代”。
对于那对夫妇是否将原子弹机密泄露给苏联,对于那对夫妇的罪名是否成立,作家明显是不关心的,作者要渲染的就是行刑地时报广场(与史实相比行刑地无疑是作家合理的搬迁)的“梦幻时代”狂热迷乱的气氛,他要说的是国家机器发疯运转时人们也随之疯狂,梦幻时代有时往往也是疯狂的误入迷途的时代。小说另外一个惊世骇俗之处是将当时的副总统尼克松作为核心叙述人,并且把他塑造成一个具有同情心的、具有良知和正常思考能力的“小丑”形象。 ... 最后为了祖国,为了自己,情愿遭受“山姆大叔”的强暴——那是最后的高潮,也是梦幻时代最滑稽最华丽的一幕尾声,同样也是最为令人心惊的“政治”!”
想到什么说什么⚓︎
形式感是具有生命活力的,就像一种植物,有着枯盛衰荣的生存意义。形式感一旦被作家创建起来也就成了矛盾体,它作为个体既具有别人无法替代的优势又有一种潜在的危机。这种危机来源于读者的逆反心理和喜新厌旧的本能,一名作家要保存永久的魅力似乎很难。
一个好作家对于小说处理应有强烈的自主意识,他希望在小说的每一处打上他的某种特殊的烙印,用自己摸索的方法和方式组织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然后他按照自己的审美态度把小说这座房子构建起来。
- 博尔赫斯——迷宫风格——智慧的哲学和虚拟的现实,
- 海明威——简洁明快——生存加死亡加入性加战争的困惑;
- 纪德——敏感细膩——压抑的苦闷和流浪的精神孤儿,
- 昆德拉——叛逆主题——东欧的反抗与逃避形象的化身。
有位评论家说,一个好作家的功绩在于他给文学贡献了某种语言。换句话说一个好作家的功绩也在于提供永恒意义的形式感。重要的是你要把你自己和形式感合二为一,就像两个氢原子一个氧原子合二为一,成为我们大家的水,这是艰难的,这是艺术的神圣目的。
小说应该具备某种境界,或者是朴素空灵,或者是诡谲深奥,或者是人性意义上的,或者是哲学意义上的,它们无所谓高低,它们都支撑小说的灵魂。
实际上我们读到的好多小说没有境界,或者说只有一个虚假的实用性外壳,这是因为作者的灵魂不参与创作过程,他的作品跟他的心灵毫无关系,这又是创作的一个悲剧。
特殊的人生经历和丰富敏锐的人的天资往往能造就一名好作家,造就他精妙充实的境界。我读史铁生的作品总是感受到他的灵魂之光。也许这是他皈依命运和宗教的造化,其作品宁静淡泊,非常节制松弛,在漫不经心的叙述中积聚艺术力量。
譬如作家杜鲁门·卡波特和诺曼。梅勒,他们的优秀作品《冷血》、《刽子手之歌》、《谈谈五位女神之子》中的非小说的文字,他们甚至在电视里开辟了长期的专栏节目,与观众探讨文学的和非文学的问题。可以把这种意识称为有效的越位。它潜伏着对意识形态进行统治的欲望(至少是施加影响),它使作家的形象强大而完整,也使文学的自信心在某种程度上得到加强。
我想没有生气的文坛首先是没有生气的作家造成的,没有权利的作家是你不去争取造成的。其他原因当然有,但那却构不成灾难,灾难来自我们自己枯萎的心态。”
镜子与自传⚓︎
我从此多长了心眼,自传作为一面镜子多半是长了绿锈的铜镜吧,我们必须学会从铜镜中触摸镜中人的形象。还是罗伯一格里耶说得好,“我不是一个真实的人,我也不是一个虚构的人。”这也许正好泄露了自传的天机。
把他送到树上去⚓︎
有个人爬到树上去,不是为了狩猎和采摘,不是孩子的淘气,不为别的,是为了在树上生话!
卡尔维诺来了,他几乎让一个传统的小说世界都闪开了。让亲人们闪开,让庄园闪开,甚至让大地也闪开,让一棵树成为一个人的世界,让世界抛弃孤独者,也让孤独的人抛弃他人的世界。这是五十年代卡尔维诺对小说人物的设想,也是他文学生涯中一次最决绝而勇敢的小说实践。
少年男爵柯西莫可以为任何一个借口爬到树上去,不一定是为了拒绝吃蜗牛。反叛与拒绝在文学作品中的例子和实际生活中一样多,但卡尔维诺是处心积虑的,爬到树上去,爬到树上去一一这声音是圣洁的,也是邪恶的,是人们能听见的最轻盈也最沉重的召唤。
卡尔维诺不让柯西莫下来,柯西莫就下不来。柯西莫在树上的生活==依赖于作家顽强的想象力,也依赖于一种近乎残忍的幽默感==。柯西莫在树上与邻居家的女孩薇奥拉的糊涂的爱情在人们的预料中,但他在树上与大强盗布鲁基的交往和友谊在小说中却又是奇峰陡生。
去小城寻找红木家具⚓︎
皮利尼亚克在呼吸着苏维埃政权的空气时写出《红木》,就像布尔加科夫写《大师和玛格丽特》一样不可思议。两部诞生于苏维埃政权时代的伟大作品命运相仿,批判,批判,再批判,两个作家的命运则不同,布尔加科夫咎由自取地患病而死,但皮利尼亚克一直没生病,后来就以间谍罪处死了。
我为什么不会写杂文⚓︎
世界在作家们眼里是一具庞大的沉重的躯体,小说家们围着这具躯体奔跑,为的是捕捉这巨人的眼神、描述它的生命的每一个细节,他们甚至对巨人的梦境也孜孜不倦地作出各自的揣度和叙述。小说家们把世界神化了,而一些伟大的杂文作家的出现打乱了世界与文字的关系。这些破除了迷信的人把眼前的世界当做一个病人,他们是真正勇敢而大胆的人,他们皱着眉头用自制的听诊器在这里听一下,那里听一下,听出了这巨人体内的病灶在溃烂、细菌在繁衍,他们就将一些标志着疾病的旗帜准确地插在它的躯体上。自此,我们就读到了一种与传统文学观念相背离的文字,反优美、反感伤、反叹息、反小题大做、反蜻蜓点水、反隔靴搔痒,我们在此领教了文字的战斗的品格,一种犀利的要拿世界开刀的文字精神。
“作家如我,多年来睁大眼睛观察着世界这个巨人,观察它的眼神,但有时候它睡着了,没有眼神,我坐在它的口腔附近,能闻见它的鼻息和一丝隐隐的口臭。我感受到巨人真正的力和重量。感受到它的体温像高炉熔液使你有灼痛的感觉,我感到恐惧,我发出了胆怯的被伤害了的惊叫 ... 世界睡觉我为什么不睡,于是我怀着虚无的激情躺在这巨人的脑袋边,一起睡上一觉。
虚构的热情⚓︎
但是也有很多时候,读者的一个常见的问题会令我尴尬,这个问题通常是这样的:你没有经历过某某小说中所描写的某某生活,你是怎么写出来的呢?我总是不能言简意赅地回答好这个问题。碰到熟悉的关系较密切的人,我就说,瞎编的;遇到陌生的人我选择了一个较为文雅的词语,那个词语就是虚构。
所有的小说都是立足于主观世界,扎根于现实生活中,而它所伸展的枝叶却应该大于一个作家的主观世界,高于一个作家所能耳闻目睹的现实生活,它应该比两者的总和更加丰富多彩。
虚构不仅是幻想,更重要的是一种把握,一种超越理念束缚的把握,虚构的力量可以使现实生活提前沉淀为一杯纯净的水,这杯水握在作家自己的手上,在这种意义上,这杯水成为一个秘方,可以无限地延续你的创作生命。
我想同时代的许多作家都面临着类似的难题:我们该为读者描绘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如何让这个世界的哲理和逻辑并重,忏悔和警醒并重,良知和天真并重,理想与道德并重,如何让这个世界融合每一天的阳光和月光。这是一件艰难的事,但却只能是我们惟一的选择。
散文的航行⚓︎
因此我们看到一种非常奇特的现象:人们信仰鲁迅,崇拜鲁迅,却在文字中无声无息地逃避鲁迅;鲁迅这盏民族魂的探照灯照亮了散文的旅途,但旅途上没有什么人。
鲁迅是船长,但舵手是沈从文,这艘大船的航线优美而柔和,驶向一个个名叫至情至性之岛,而我们知道船长鲁迅指定的目的地也许是火山,也许是地狱,也许是天堂。为什么这样?谁能说得清楚,也许是文字力量的均衡带来了航线的修改,也许是航线的修改带来了力量的均衡?”
谁又能说得清楚,多年来散文的航行是效忠于船长,这是效忠于舵手,或者仅仅效忠了船自己?
我们都处于一个窃窃私语着的散文格局中,无论怎么看待散文传统,它必定是一把双刃剑,有时赋予你力量,有时却给你负担。由于这个时代人们的精神普遍处于一种漂流状态,作为记录真实感受和思想的散文也显得轻盈而零乱。”
答自己问⚓︎
下一次也要根据我自己的理解写一个这个!
我个人的毛病,总是沉湎于过去生活的枝枝节节,对未来却缺乏盘算。艺术境界是一种光,若有若无,可明可暗的。我希望达到的境界含有许多层次,我希望自然、单纯、宁静、悠远,我又希望丰富、复杂、多变。它们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必须是纯粹的艺术的。
我读到一些优秀作品,它们就有那种我所向往的“光”,譬如卡佛的一些短篇,《马辔头》、《简单之至》,譬如塞林格的《献给艾丝美》,譬如巴思的《迷失在开心馆中》等等。我真正喜欢的往往是这样优秀的短篇。它们对于我是一种永远的诱惑和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