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潜水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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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成的一个小说集。天马行空、汪洋恣肆却不失想象的风雅。是一种令人舒心的阅读体验。
夜晚的潜水艇⚓︎
万一发现反应,再设法进行打捞。富商明白找到的希望微乎其微,但他认为找寻的过程本身就是在向博尔赫斯致敬,像一种朝圣。其间所耗费的财力之巨大和岁月之漫长,才配得上博尔赫斯的伟大。
关于幻想
这类幻想多半是一次性的,像一小团云雾,随处冒出,氤氲一阵又消散。只要有插图的书,我都能拿来发呆。对着一根圆珠笔芯我能看上一节课。所以成绩可想而知。
我呆呆地听了半天,在一首曲子里,我乘着热气球忽上忽下地飞,最后飞进银河里去了。另一首说的是一个小男孩在湖面上用凌波微步跑来跑去。最后一首描绘夜里亮着灯的游乐场。
有一晚睡前,我看了好久莫奈的睡莲,梦中我变得很小很小,在那些花瓣间遨游,清晨醒来后,枕边还有淡淡幽香。早饭时母亲问我是不是偷喷了她的香水。由此我推测,只要将幻想营造得足够结实,足够细致,就有可能和现实世界交融,在某处接通 。如果我在幻想中被山林里跳出来的老虎吃掉,也许现实中的我也会消失。当然我没有尝试过。我只乐于做一个梦境的体验者,并不想研究它的机理。而且我相信,当幻想足够逼真,也就成了另一种真实。
我的潜水艇
我在课堂笔记的背面画了详细的草图,设计出了一艘潜水艇。材料设定为最坚固的合金,具体是什么不必深究。发动机是一台永动机。
挂钟其实是雷达屏幕,显示附近没有敌情。我们制定的航线是从县城的河流到达闽江,再从闽江入海,绕过台湾岛,做一次环球旅行。
自从开启了这场幻想,我白天的胡思乱想少了许多,因为要把想象力集中在夜间使用。但是依然不怎么听课,我不断完善着潜水艇的设计图纸,制定新的冒险计划。
自白
“……五十岁后,我停止了作画,也不再写诗,很多人说我江郎才尽。其实不是的。我的才华早在十六岁那年就离我而去,飞出天外了。 我中年开始作画,不过是想描绘记忆中那些画面。写点诗,也是为此。我只是如实临摹,并非世人所说的什么主义。直到有一天,我把以前的梦境都画完了,就不再画了,这是很自然的事。我一度拥有过才华,但这才华太过强盛,我没办法用它来成就现实中任何一种事业。一旦拥有它,现实就微不足道。没有比那些幻想更盛大的欢乐了 。我的火焰,在十六岁那年就熄灭了,我余生成就的所谓事业,不过是火焰熄灭后升起的几缕青烟罢了。”
我反复画过一张画。深蓝色的背景中央,有一片更深的蓝。有人说像叶子,有人说像眼睛,像海里的鲸鱼。人们猜想其中的隐喻。其实没有任何含义,那是一艘潜水艇。我的潜水艇。它行驶在永恒的夜晚。它将永远,永远地悬停在我深蓝色的梦中。
竹峰寺⚓︎
那石狮子像被我传染了似的,也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若无其事,继续平视前方。我扭头对它说:“我看到了。”它装作没听见,一直平视前方。它前边只有一丛芒草,风一吹,摇着淡紫的新穗。于是我就走开了。
这些姿态极美的花瓣,就这样时不时地,从那本娓娓述说着世间一切美尽是虚妄的书卷里,翩然落下。看倦了,就去散步。
我总希望一切事物都按既定的秩序运行下去,不喜欢骤然的变更。我知道这是一种强迫症,毫无办法。
裁云记⚓︎
这些年我像在洞穴中行走。我站在分岔处,前方有许多通道,每一条都深不见底。随手扔进一颗石子,数十年后仍传来回声 ... 我不知道哪个最适合我,又无法逐一尝试。选择其一,就意味着放弃了无穷减一种可能性。于是我就在分岔处耽搁了许多时日,感受着所有洞穴向我吹来的阴风。
这也未必是最终答案,整副对联没有填补完整前,之前对上的字都有可能被推翻。一次又一次地推翻。这就像一个流转不息、无穷无尽的填字游戏。
下楼时天已黑透。顺着巴赫的赋格一路绕下楼梯,觉得这栋楼本身就像一座迷窟,每扇门后都是一条漫长的洞穴。院中树影和夜色重叠,黑暗更为浓稠。望不见蝙蝠了,只听到扑翅之声。
我可以花上一百年在远古的深海潜行,一百年去追踪建文帝,再花个几世纪去死磕永动机,剩下的时间我将在所有洞穴间从容游荡。我将通晓一切草木的名称,熟知所有星星的温度。如果掉进某个陷阱,那就死心塌地,一往无前。晨光熹微中,我的手指从一排书脊上慢慢拂过,像抚摸着琴键,然后停下,抽出一本,就着窗前的光亮,读起来。
整理至《酿酒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