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谱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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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述以及概括⚓︎

谱系学(Genealogy)的观点⚓︎

福柯的谱系学是一种历史批判方法。它不是为了寻找事物最纯粹、最本真的“起源”(Origin),而是旨在揭示我们当下所认为的理所当然的观念、制度和实践(比如“理性”、“惩罚”、“性”)是如何在一系列充满偶然、斗争和权力关系的历史进程中被建构起来的

谱系学的核心观点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

反对寻找“起源”(Origin)
传统历史学喜欢追溯一个事物光辉、纯洁的开端。福柯认为这种“起源”是虚构的。他更关注“出身”(Descent, 德语 Herkunft)。“出身”并非一个高贵的起点,而是一个混杂、卑微、甚至充满斗争和算计的血缘谱系。它揭示了历史并非线性进步,而是充满了断裂和偶然。
强调“偶发性”与“不连续性”
谱系学反对“历史是朝着一个确定目标前进”的宏大叙事(如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或马克思主义)。它认为历史的演变充满了偶然事件、微小的偏差和力量的此消彼长。我们现在的制度(如监狱)并非历史发展的必然和最优结果,而只是众多可能性中的一种偶然产物。
权力/知识的共生关系

这是谱系学最重要的洞见。福柯提出了著名的“权力/知识”(Power/Knowledge, 法语 pouvoir/savoir)概念。他认为权力和知识不是相互分离的,而是相互生产、相互依存的。

  • 权力生产知识:权力关系需要特定的知识来使其运作合理化、高效化。例如,管理监狱的权力需要关于“罪犯”的心理学、社会学知识来对他们进行分类和改造。
  • 知识构成权力:知识本身就是一种权力形式。一旦某种话语(discourse)被确立为“真理”(比如关于性的科学知识),它就能规定什么是正常的、什么是变态的,从而对个体进行规训和控制。

谱系学不去寻找英雄的诞生,而是去档案库的尘埃中,寻找那些被遗忘的规则、不起眼的斗争和微观的权力技术,以此来解释我们“现在”的样貌。

具体在做什么?⚓︎

谱系学的研究对象不是帝王将相的宏大历史,而是那些看似“不入流”的、具体的、物质性的历史。它研究的是:

  • 观念和知识体系的形成:《疯癫与文明》研究了“理性”与“疯癫”是如何在特定历史时期被分离开来的,疯癫是如何从一种社会现象变成一种需要被隔离和治疗的“精神疾病”的。
  • 社会制度的演变:《规训与惩罚》是谱系学方法的典范之作。它研究了现代监狱制度的诞生。福柯指出,从对身体的公开酷刑到现代监狱的监禁,并非是“人道主义”的进步,而是一种更经济、更高效的规训权力的诞生。这种权力不再旨在展示君主的暴力,而是旨在将罪犯改造成“温顺的身体”。
  • “主体”的建构:《性史》第一卷挑战了“维多利亚时代压抑性”这一流行观点(即“压抑假说”)。福柯认为,19世纪不是性的沉默时代,反而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围绕“性”产生大量话语和知识的时代。教会、医学、精神病学不断地谈论性、分析性、归类性,从而发明了“性”(sexuality)这个概念,并把人建构为拥有特定“性身份”的“主体”(如“同性恋者”、“歇斯底里症的女人”等)。

通过研究这些具体的历史,旨在揭示我们当下所接受的真理、道德和自我的历史性与偶然性。它告诉我们,我们所以为的“天性”,其实都是历史的产物。


对“考古学”的克服⚓︎

福柯建立谱系学,是为了克服他早期研究方法“考古学”(Archaeology)的局限性

  • 考古学时期:在《词与物》等早期著作中,福柯使用了“考古学”方法。这种方法旨在揭示特定历史时期知识的“底层规则”(即“知识型episteme)。它能很好地描述不同时代知识结构的断裂(比如,从古典时期到现代,对生命、劳动、语言的看法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但它无法解释这种转变为什么会发生,其背后的动力是什么。考古学像是在不同地质层之间做静态的描述,却无法解释地壳运动本身。

  • 转向谱系学:从1970年代开始,福柯意识到,知识结构的转变并非凭空发生,其背后是权力斗争和策略的结果。因此,他引入了“谱系学”这一受尼采启发的概念。谱系学为考古学静态的描述加入了动态的、充满冲突的维度

简而言之,如果说考古学问的是“在某个时代,什么是可以被言说和思考的?”,那么谱系学则更进一步,追问“是什么样的权力关系,使得这样一种言说和思考成为可能并被确立为真理的?这样一种思考是怎么成为真理了的?” 谱系学不是对考古学的完全抛弃,而是一种补充和深化,它将“权力”这个关键变量引入了历史分析。


其他洞见⚓︎

谱系学具有非常强的批判性和现实关怀,它主要针对以下问题:

  1. 挑战宏大叙事与历史进步论:谱系学直接对抗那种认为历史是线性进步、不断走向更文明、更人道、更理性的观点。它揭示了历史的残酷、偶然和权力算计,告诉我们“现在”并非“过去”的必然和最优结果
  2. 解构普遍、永恒的“真理”:它旨在揭示我们所信奉的“人性”、“正义”、“自由”、“理性”等概念并非普适和永恒的,而是特定历史条件和权力关系的产物。这使得我们对任何声称掌握了绝对真理的言论保持警惕
  3. 批判“现在”并开启未来的可能性:这是谱系学最终的政治和伦理目标。通过揭示我们当下的制度、实践和自我认知的偶然性,谱系学为我们提供了思想上的自由。既然“现在”不是必然的,那么它就是可以被改变的。 如果我们的惩罚体系、我们对性的认知、我们对疯癫的理解都只是历史的建构,那么我们就有可能去思考和实践一种不同的未来。
  4. 质疑“人”的主体地位:它挑战了启蒙运动以来将“人”或“主体”视为一切知识和自由的中心的思想传统(即人文主义)。福柯认为,“人”本身就是被权力/知识网络所塑造和建构的产物。我们不是先有了“自我”再去认识世界,而是在被规训、被言说的过程中,才被塑造成了一个特定的“自我”。

福柯的谱系学是一种强大的思想工具。它通过一种细致、具体的历史考察,向我们展示了权力是如何隐蔽地、生产性地塑造了我们的知识、我们的制度,乃至我们自身。它的最终目的不是单纯地怀旧或揭示历史阴暗面,而是通过对“现在”的诊断和批判,为我们争取思考和行动的自由空间。

摘抄、文本⚓︎

谱系学方法应该怎样定位?作为对于可能性条件、样式、对于您相继分析过的“客体”和领域之构成的探索,该方法的必要性是什么?

我是想看一看这类构成问题在历史网络内是如何解决的,而不是将它们付诸构成主体。我不认为将现象学家所参照的主体历史化,使其获得一种在历史中发生变化的意识,问题就能解决。

而应该摆脱构成主体,从而摆脱主体本身,也就是达到一种能够阐明历史网络中主体之构成的分析。这就是我说的谱系学,即能够阐明知识,话语、客体领域等事物之构成的一种历史形式,它无需参照某个主体,不管这个主体超越了事件场与否。

问题是要对事件加以区分。因此,不能采用以符号场或能指结构域为参照的分析,而应该求助于用战术、战略发展、力量对比的谱系学术语进行分析,我认为人们应该参照的不是语言和符号模式,而是战争和战役模式,将我们人其中并决定我们去从事的历史性是好战的;不是语言的。它是权力关系,不是意义关系。


谱系学桔燥、琐细,是项极需耐性的文献工作。它处理各种凌乱、残缺、几经转写的古旧文稿。

谱系学要求细节知识,要求大量堆砌的材料,要求耐心,它的“庞大纪念物”不是借助“巨大、美好的错误”一蹴而就的、而是用“不明显的、以严格方式确立起来的微小真理”垒筑的。

谱系学不是以一种在博学者鼹鼠般眼光看来高深莫测的哲学家视城而与历史对立;相反,它反对理想意义和无限目的论的元历史展开,它反对有关起源的研究。

但是,如果谱系学家热衷于倾听历史的声音,胜于对形而上学的信仰,那么他会获得什么呢?一切事物背后都有着“完全不同的东西”:不是什么无日期的、本质性的秘密,而是事物没有本质,或其本质是用完全不同的形象一点点制造出来的这一秘密。


尼采·谱系学·历史⚓︎

核心任务:拒绝“起源”(Ursprung⚓︎

谱系学反对寻找纯粹的“起源”,福柯在这篇文章中用尼采的术语对此做了最精确的区分。

  • 什么是“起源”(Ursprung)? 它是形而上学所迷恋的起点。它被想象为:

    • 纯粹的本质:事物最完美的、未被污染的初始状态(“一切事物在开端时更珍贵、更本质”)。
    • 静止的同一性:一个永恒不变的、与自身完全相同的核心。
    • 真理的所在:一个先于所有知识的、绝对真理的所在地。
  • 谱系学为什么拒绝它? 因为这种“起源”是虚构的、是形而上学的幻象。谱系学家这位“热衷于倾听历史的声音”的人会发现:

    • 事物背后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历史的开端并非高贵,而是“卑微的、具有讽刺意味的、足以消除一切自命不凡的”。例如,理性诞生于偶然,科学方法诞生于学者间的仇恨与争斗。
    • 开端充满了不一致:在历史的起点,我们发现的不是同一性,而是“各种其他事物的不一致,是不协调”。
    • 真理本身就是一种错误:“真理是一种错误,但它的优势是能免遭反驳,这肯定是因为历史进程的长期焙烧使它变得不可改变了。”

补充洞见:谱系学的第一项工作就是祛魅。它通过“枯燥、琐细”的文献工作,揭示我们所珍视的一切(理性、自由、真理)都有一个并不光彩、充满偶然和斗争的开端。这直接瓦解了传统历史和哲学赋予它们的庄严性与必然性

两个分析工具:HerkunftEntstehung⚓︎

Herkunft(出身/来源/渊源)和 Entstehung(出现/涌现)是比 Ursprung (起源)更好的分析工具。

A. 出身/渊源(Herkunft

这不指向一个光辉的起点,而是指向一个错综复杂的“血缘谱系”。研究 Herkunft 意味着:

  • 解散“我”:传统上我们认为“我”是一个统一的、持续的主体。但谱系学发现,“就在灵魂试图统一自身的地方,就在‘我’自造出同一和一致的地方,谱系学家着手研究开端——无数的开端。” Herkunft 的分析允许我们 “解散‘我’”,用“纷繁事件的聚集” 来取代这个虚假的综合体。
  • 坚持偶然性:它要揭示“在我们所知和我们所是的东西的基底根本没有真理和存在、有的只是偶然事件的外在性”。我们现在的道德、知识,都是一系列“错误、错估和……错误演算”的结果。
  • 深入肉体:这是文本中一个极其重要的补充。Herkunft 的最终所在地是肉体。祖先的错误、历史的变迁都会“在神经系统、气质和消化系统中刻下印迹”。因此,福柯给出了一个惊人的定义:“肉体:镌刻事件的平面……谱系学作为来源分析,处在肉体和历史的环接上。” 这使得权力对人的塑造从一个抽象概念落实到了一个具体的、生理性的层面。

B. 出现/涌现(Entstehung

Entstehung 指的是事物“涌现出来时的那一刻”,但它不是一个和平的诞生,而是一个斗争的舞台

  • 权力的角斗场Entstehung 指示的是一个“对峙场所”,是各种权力“相互对峙、相互倾轧的舞台”。无论是善恶观念的区分,还是自由观念的诞生,都源于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统治(domination)
  • 规则的暴力本质:我们通常认为法律和规则的出现是为了终结暴力。但谱系学揭示,规则本身就是一种被精心计算过的暴力。“规则是经过反复盘算的喜悦,是允诺的鲜血。” 它并不旨在和平,而是让统治的游戏可以不断反复。
  • 解释即占有:“人性的生成变化就是一系列解释。” 历史的进程就是不同的力量不断地通过暴力和欺瞒,占有(seize)旧有的、本身并无意义的规则系统,并将其扭曲、挪用,使之服务于新的统治意愿。例如,惩罚最初是为了复仇,后来被“占有”和“解释”为教育和改造。

“真实历史”(Wirkliche Historie)—— 谱系学的方法⚓︎

福柯将谱系学实践称作“真实历史”(或“实际历史”),以区别于传统历史学家的历史。

  • 反连续性:真实历史“要粉碎那些使慰藉人的体认游戏得以可能的东西”。它系统地打碎连续性,将“非连续引入我们的存在”。
  • 视角性知识:传统历史学家假装“客观”、“中立”。而“真实历史”或“历史感性”则坦然承认自己是“一种透视性知识”。它明确自己从某个角度出发,带着判断去“追寻毒药的踪迹、找寻更好的解药”。它更像医生一样去诊断,而不是像法官一样去审判。
  • 关注近处和卑微处:它不像传统历史那样远眺高峰,而是“把目光投向切近的东西,投向肉体、神经系统、营养和消化系统、能量”。

最终目的:对历史的三种颠覆性使用⚓︎

这部分是文本的点睛之笔。福柯指出,谱系学要戏仿式地颠覆尼采在《不合时宜的沉思》中批判过的三种历史:

  1. 颠覆“纪念碑式的历史”,代之以“滑稽模仿”:纪念碑式的历史旨在从过去寻找伟大的典范。谱系学则把历史变成一场“盛大的时间狂欢节”,通过让我们戴上各种历史面具(凯撒、耶稣、查拉图斯特拉),来揭示我们当下“非真实”的本质,从而将这种严肃的认同游戏变成一场“滑稽模仿”
  2. 颠覆“古玩商式的历史”,代之以“系统分解”:古玩商式的历史旨在寻找连续的根源以确认我们当下的同一性。谱系学则正相反,它致力于“系统地分解”我们的同一性,揭示“在自我面具之下否决我们的同一性的异质系统”,告诉我们体内有“许多必死的灵魂”在争吵。
  3. 颠覆“批判式的历史”,代之以“牺牲认知主体”:批判式的历史用今天的真理去审判过去。谱系学则将“求知之志”(will to knowledge)推向极致,让这种意志反过来摧毁“认知主体”本身。它揭示了知识并非通向自由解放,而是充满了暴力、偏见和危险。最终,知识要求“牺牲认识主体”,将我们自己当作实验对象。

总结⚓︎

福柯的谱系学远比一个简单的“历史研究方法”要激进得多。它是一套完整的哲学武器,其目标是:

  • 在本体论上:摧毁对纯粹“起源”和稳定“本质”的信仰。
  • 在主体论上:解散统一、自洽的“自我”或“主体”,揭示其为历史和权力的偶然产物。
  • 在认识论上:揭示“真理”和“知识”与权力斗争之间不可分割的共生关系,并最终让“求知之志”反噬求知的主体本身。

谱系学通过对“卑微”、“肉体”和“斗争”的细致考察,最终实现的是一种思想上的解放:既然我们的一切(真理、道德、自我)都只是充满偶然性的历史建构,那么它们就不是不可改变的。这就为我们 “在别样地思想”(thinking differently)“别样地生活” 开辟了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