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决行刑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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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 作于北京。
很多年后,面对枪决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1。
前几天去前门大街,刚出地铁站发现下雨了,随机找了家书店躲雨。趁着雨还没停,在店里闲逛,看中一只小熊挂饰,仔细一看,有个可爱的名字叫“小熊汉斯”:小小脑袋,穿一件蓝色卫衣,嘴巴和鼻子构成一个没有边框的奔驰车标,毛绒绒的摸起来有种粗糙的柔软。于是直截了当地买下,挂在了单肩包上。
摸到包的时候,突然想起包包是前些日子出差去苏州买的,友人推荐了一座巨大的“诚品书店”,遂下定决心顶着江浙盛暑的艳阳,赶高铁前抽空去了一趟。身上东西比较多,干脆钻到地下的文创市场买了一只单肩包方便携带:主要是买了一本《疯癫与文明》2。今年为数不多的几次购买实体书,大多贡献给了福柯。
走出书店时,看着单肩包上挂着的小熊汉斯,我突然想起了坐在大台阶上把《疯癫与文明》拆封的那个潮湿的中午。
这两年有句话很火,说“年少射出的子弹正中眉心”3。很有宿命感,读之令人心生唏嘘,对我自己而言,我似乎没有朝自己射出过子弹,如果非要有的话,我应该不止见到了射出的子弹:我在面对自己的枪决行刑队。
人在时间和记忆面前是软弱的,我又是个喜欢在记忆之海里抛锚的人,以至于当我又在某个寻常巷陌放下锚的时候,总能想到曾经的某些,甚至毫不相关的时刻,像是中国古典的“无情对”,出现得毫无理由,逻辑上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但是却突兀而神奇地对上了。我戏称为“记忆锚点”。说记忆是假,说时间是真。人究竟该如何刻摹时间呢?时间就这么走了,就和洗手时的自来水,或者你遇到和错过的那些人一样,哗哗哗地走了,“露桃花里不知秋4”。这种疑问带来的怪奇延伸是我总不自觉地问:我这颗心脏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不停跳了?对它,下一个关键时刻,停止跳动的时刻,是什么时候呢?我仿佛看到一个秒表,写着“我心脏继续跳动的时间”,嗑哒磕哒,就在我阅读这行小字的时间里,又短了几秒。
生命的终点是死亡。这句话这么简单,又这么真实。真实得如此简单,中国人说,“字越少,事越大”,这句话本身也很好地践行了它想要表达的内容。
于是我常常在思考时间的时候遁入一种异常消极的想法里:生命的意义就是走向死亡,时间在推着你走向死亡!
此时枪决行刑队又出现了,他们从过去穿越而来,向我宣读时间的审判结果,并通过发射子弹的方式让我的思考短暂去世。
思考死去的那些日子里,它以吸血鬼般的形态继续叮咬着我的脖子,譬如见过好多帖子,说10年前的网络名句是什么,有人说是“神马都是浮云”,有人说是“有钱就是任性”,有人配了图,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5”,解释是:“经济上行期的美”。
对我而言,这似乎是一种记忆涨潮期的美,最好的形容或许是许嵩唱的那句,“红雨瓢泼泛起了回忆怎么潜6”,这句歌词我从小听到大一直没听懂,打下这行字的当下也没有听懂,我猜想要理解这句话,“主要看感觉”。我的感觉停留在了 泛 这个字儿上。
你的回忆里泛起的是人,还是自己虚度的时光?是青涩的学生生涯还是挥汗如雨的篮球场呢?有人想起的可能是生离死别,有人想起的是海誓山盟。人凭借什么战胜困难,和人因为什么被困境打败,这两个问题的回答可能是一样的:凭借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时间。
从这个意义上说记忆和时间应该是浑浊的,只有拿着那个代表着自己的镜子去照一照它,才会映射出一副只有自己能解码的景象。
记忆和时间本身是一种对自我进行编解码的工具吗?我们无法回答“什么是我”这种深奥问题的时候,就会誊抄那个绝对正确的答案到答卷上:我即时间的痕迹。宗教信徒是不是也在信奉这个,有一个时间之神,编织了每个人的生命,编织了ta要经历的因果轮回、禁欲苦行、嚣张跋扈、点头哈腰。人要做的就是等待,等这一切编织完毕,再花亿点点小功夫去给自我释经:这种经书是没有佛祖保佑的,释经者本身就是佛陀。 不须举头三尺,却能落地成佛。
这种释经权甚至是不需要争夺的:如果你不去看,那只会永远不存在,但是当你看了一眼,你便已经解码了经书。人不能撕掉自己必须要阅读的经书。我相信,并且一直相信着:最大的背叛是对时间和记忆的背叛。
前些日子午饭时听到一个旋律,闻之异常耳熟,晚上洗澡时想起是《北京欢迎你》7,吹完头发躺在床上,搜了一下完整版群星的《北京欢迎你》,于是我的半个晚上又没有了。
2008年,距今已17年,足够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小时候对世界没有任何印象,这个开幕式,我只记得一些类似定格动画的“帧格”。相比之下我更对家里那个大屁股的电视机和时常出现的雪花屏幕印象深刻,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记忆锚点比烟花构成的大脚丫8一步步走过北京夜空和鸟巢体育场的航拍画面更能让小时候的我进退维谷,但是不管怎么样,2025年一个6月的夏夜,我在北京打开B站找到了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全程录播。我快速找到了那个大脚丫走向鸟巢的片段。我反复拉进度条看了很久。
我凝视着一种叫回忆和时间的东西,凝视了很久。
那一刻我再次看到了我的“枪决行刑队”。没错,“正中眉心”。记忆把子弹缝进了我的身体里。我被击穿了。
一个值得骄傲的时刻,或许就是自己回过头,说一句:
我记得,我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