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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丝网与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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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人的困境是什么?反映在精神层面是什么样的?造成这种奇怪困境的外界宏观环境是什么样的?在进入这种困境后,现代人还能做什么呢?

或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是两个完全等价的事儿。现代人的回答可能是十分整齐划一的:

我确实不知道。


202507~08 于帝京。

帝京有一种气质,叫“随时随地把一切东西上纲上线”。在常见的话语体系下,一些不那么露骨的表述叫“有格局、有觉悟”,大概描述的是类似的意思。总之,“守规矩”是这场巨大都市怪谈的第一且唯一规则,但是定义规则的祭司和这儿的权力体系一样完美隐身于文字的粉饰之下。

另一种话语体系下,这算某种“爹味”,而且堪称最让人不适的爹味,因为这种话语体系指称的对象,大多是那些颐指气使,没什么权力的说教群体——但是帝京不一样,帝京是真的手上捏着原子弹、是真的有爹有爷、是真的能给你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帝京的说教是体系式的说教,更可怕的是维护这种体系式说教的,不只有“无上限”的暴力机器,还有这块土地上数千年堆叠起的思想钢印。

最牢固的帝国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就建立在大脑的软纤维组织上。

不是帝京选择了这套模式,是人们自己选择了这套模式。人被自愿禁锢了。试图挣脱不过是徒然。

与之针锋相对的一种话语体系下,帝京是宏大叙事的。一种分析话语的trick是看它“有哪些东西从不去说”,或者经常指责哪些东西:宏大叙事就是帮助话语“不去说”,以及指使公众进行“指责”的工具。这样盖去那些不好解释的东西,也能绑架观点摇摆的懦弱者。它把这种对资源、人才、权力、空间、时间的鲸吞当成一种名正言顺的事儿:“孩子!这是必要的,要有大局!”它们怒目圆瞪地叫道。它已经在事实上成为了点石成金的迈达斯国王:这头怪兽骄纵跋扈,欲壑难填。

帝京这么做有它的道理:“人就是用来死的”,“奋斗无罪,牺牲有理!” 我始终觉得现代社会的历史自画像是1916年的凡尔登或者索姆河:上尉举起手枪吹响集合哨把士兵召集在堑壕里,周边是炮火炸飞的泥土,一番徒劳的战前演讲后,士兵们一跃而起向前冲锋,然后被马克沁的火舌撕碎,铁丝网上挂满残肢断体,阵地前的地雷粉碎了一双又一双腿。 现代社会的意识形态学家们经过一个世纪的不懈奋斗,在批判性总结前人理论探索与实践经验的基础上,辩证地为这种困境得出了一个高度凝练的集中表达:“反正死掉的是那些’本该死掉的人‘,你不死,有的是人替我死!”

帝京的话语体系是规则,具体一点,是那些无从捉摸、无法定义、无处解释的规则在毛细血管、大脑皮层、神经突触的渗透。在大部分情况下它其实是懒得解释的,当然在极少情况下它会解释:但是不管怎样是不可能被反驳的:规则类怪谈的潜规则就是,给出的解释你是必须要听、必须要信的;如果你不信,那你要么违反了另一个规则,要么是在造谣、信谣,传谣,等待你的是一个又一个麻袋,你大喊着桥豆麻袋,然后被装进麻袋扔到桥头。

在这里谈论主体性是很滑稽的,我更宁愿相信你在谈论三八线北边的那个“主体”。毕竟这儿的浅层逻辑是“螺丝钉哲学”:潜台词是:工业和后工业时代的螺丝钉压根就不重要的,凡所能批量生产之物,其真正的意义早已消解在代表产量的那个数字中了:完成“人的螺丝钉化”或许是帝京在过去一个世纪里最伟大(对它而言)的创举。

帝京教会人的是从来不是、同时以后也不可能会是那些听到耳朵起茧的词汇:大气磅礴、博纳众长、雄踞东方。帝京教会人们的从来都是残酷,是杀戮,是有组织有纪律、大规模成建制的屠杀:成为一只冷血动物,血染皮靴,在城楼前横刀立马,把死者的骷髅头堆成小山,就像蒙古的征服者在巴格达、在花剌子模做的那样。

经过对语言和大脑的反复操练、技术和下沉市场的暗中勾结,现代的屠杀已经不需要芥子气和马克沁了,毒气室和水冷式机枪早已丧失了存在的意义,有人精湛地把它们改造成更加隐蔽、灵巧、精心设计的精神芥子气、精神机关枪。这是人道主义的屠杀、有秩序的屠杀。当精子结合卵细胞成为受精卵,当婴孩喝下第一口乳汁起,就已经开始吸收摄入这种致命的芥子气了。

在这里你不会感到所谓团结的力量,走过这里的街道,你只会觉得这里死的人太少了:每时每刻你总在想,虽然很想死,但该死的另有其人。 或许真的一茬茬的当人像刈麦一样倒下的时候,真正该死的人才出现在人群的正中央。

这一通令人无地自容的无营养思考之后,你想:

唉,还是死的人太少了,少到让人觉得这不是一个事,少到让人觉得山河无恙,少到让人觉得这儿的世界甚至是快乐的,少到让人无法接受世界的残酷:世界本身就是残酷的。

帝京本身就是在反复的、周期般的死亡、重生、死亡、再重生中成为帝京的。

历史学家为帝京写的赞辞很经典:特诺奇蒂特兰、玉龙杰赤、大马士革,他们经历了类似的反复死亡,为什么历史的胜利者记不住它们?为什么他们消失了?为什么我们活着?他们叫嚣着那套拳头、权力、真理、大炮和导弹射程的理论就把死亡的分量隐去了。

这是意识形态学家们编织的一个又一个回音室、禁闭间。

或许我真正呼唤的事,是 “回到那个不知道死亡、生命、希望与未来为何物的那个愚蠢的时代”,即让我们认识中的死亡、希望、生命成为“死亡”、“希望”、“生命”本身,而不再是沦为医学、宣传机器批量制造的传单对人们进行敷衍的工具。所谓的反抗来自于对定义的不接受、重新解读与再阐释,对这些脑海里的既定事实进行爬梳,将那些污垢清洗干净。

我时常觉得那些抒情的文字太可怜了:人们举着旗,哭丧着脸,一塌糊涂地喊着:“看看啊!看看啊!现代人!这些,那些!这是谁的父亲、母亲、妻子、丈夫、儿女!是谁的祖辈和后代!快醒醒吧!”

孩子,真的,这太脆弱了,这太脆弱了,脆弱到我读不出其中任何一分一毫的情感冲动。

或许更重要的是意识到“早死”的普遍:有一台默默运转的机器在批量地制造死亡、在杀人。很多人、很多人、很多人的父母儿女。在物理上消失之前,他们已经被抽干了最后一点营养。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或许这种倦怠、“早死”背后一个同样重要的问题是,没得选。人的困境是 “路易必须死,因为国家必须生” 的生死二元论,既然你不是国家,那你只能是路易了!—— 话题在这一刻起 走向一种自杀或者无凶手的他杀中,被剥夺了质问“为什么我必须要在两者择一”的权利后,人们发现其实并没想清楚为什么而死,但是这该死的不听劝的大脑神经突触,仿佛被脑控了一般,只是在听了上尉那段号召后,不自觉地操纵双腿一跃而起,翻出堑壕冲向马克沁、铁丝网、地雷和迫击炮共同制造的人间地狱中去。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发现我自己也咬咬牙,紧跟着跃出堑壕,嘴里喃喃自语道:“哦,没有原因,不为什么。”

我没有看到马克沁的火舌,但我看到自己的断肢挂在了铁丝网上。

没有人做错了什么,但每个人都疯掉了,都在提前耗尽生命,走向死亡。